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Memento Mori 8(2/2)
像每天放学后到小伙伴家里去玩一样，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，伊修斯每次从副本中战斗归来，都会去游泳池那里，看看人鱼，跟他聊两句。
人鱼很喜欢看书。
他说，在失去眼睛之前，他一个人住在这里，每天看书，也不会太寂寞。
可是现在他看不见了。
伊修斯这才注意到，原来泳池边上，还有个书架。
书架上放满了书，古今中外，什么都有。全都破破烂烂，书页不全，还有些发潮。
似乎是从末日的垃圾堆里随手捡回来的。
伊修斯想：他看不见，那就读给他听吧。
伊修斯平常很讨厌看书。他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蚂蚁似的文字就会睡着。
可是现在，他读出来，读给人鱼听，不知怎么就没那么犯困了。
或许是因为人鱼听得认真，所以他读得也认真。
人鱼总是趴在泳池边上，仰着脸，沉浸在他的声音里。
人鱼什么都喜欢听。
天文地理，历史哲学，甚至还有诗集。
那些都是伊修斯从来不看，也根本看不懂的东西。
“有一次，我们梦见人家都是不相识的。”
“我们醒了，却知道我们原是……相爱的？”
伊修斯念着诗集中的句子。
他低下头，看见人鱼仰着脸，认真聆听的模样。
忽然间，那些晦涩委婉的诗句，他好像也有点读懂了。
时间如水般流过。
渐渐地，伊修斯对人鱼也有了一些了解。
他这才知道，原来人鱼是太过虚弱，又没有战斗力，所以才会被饲养在这里，无法去副本里战斗。
伊修斯想了想。确实如此。
毕竟人鱼必须生活在水里。进了副本，他连行动都困难。
没想到人鱼却告诉他：“我可以变出双腿的。”
长长的漂亮的鱼尾巴，在伊修斯面前变成了人类的双腿。
伊修斯惊呆了。
不是因为变幻的神奇，而是因为——人鱼没穿裤子！
人鱼当然没有穿衣物习惯。
因此，变出了人类下肢的他，就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孩童。就这样百无禁忌地把自己身体露出来。
炫耀似的，在伊修斯面前走来走去。
“你看，我是能走路的。”
人鱼笑着说。
伊修斯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双腿。细白的，有水珠顺着肌肤滑落的双腿。
伊修斯的心脏噗噗直跳。视线不自觉往上，滑过他笔直的小腿，滑过他精巧的膝盖……
然后生生顿住。
可以了。
伊修斯告诉自己，可以了，一个正直的有风度的绅士，目光应该到此为止，不能够再往上了。
伊修斯让他变回人鱼。转移话题：“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的伙伴们说，让他们带你一起呢？”
人鱼黯然失色，叹息着道：“我可以变出人类的双腿，却不能离开海水太久。否则，我又会变回鱼。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失落而自责，“……而且我什么都不懂。我进到副本里去，一定会拖累他们的。”
伊修斯端详着人鱼。
人鱼非常苍白，瘦弱。
胸前肋骨一根根地横着，清晰可见。
锁骨窝深凹，几乎能盛一碗水进去。
他那条三米多长的漂亮鱼尾巴，鳞片也稀稀拉拉，很多地方已经脱落。
而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，也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黑斑。
……只有当人鱼半身是鱼的时候，伊修斯才敢这样仔细地端详他的身体。
伊修斯意识到这个小细节，刻意地忽略过去。
伊修斯不自觉地盯着那些怪异的黑斑，猛然惊觉——这是污染病！
伊修斯所在的基地里，已经很久没有人得过污染病了。因此他竟然一直没有认出来！
这样遍布全身的黑斑，污染程度应该已经很严重了。
安平基地的人是怎么养人鱼的？怎么会放任他生病，却不给他治疗呢？
“你的污染度有多少？”伊修斯问。
没想到人鱼居然连污染度是什么都不知道，只是歪着脑袋，露出困惑的神情。
伊修斯直接从系统商城里购买了最昂贵的清洁剂。
那东西性价比奇低，公认地坑人。
不过治愈力也是最强——非但能清除污染，还能连污染后遗症也一并清除。
伊修斯刚从一个高级副本里出来，手头PT恰好够买。
伊修斯当场破产。好在人鱼喝过清洁剂之后，整个人的状态立马就好多了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人鱼惊喜地问。
伊修斯告诉他清洁剂的事，心里同时冒出怒火。
“你们基地的人是怎么回事？这根本就是虐待！”伊修斯大声说，“不给你换水也就罢了，怎么连污染病都不给你治！”
跟人鱼相处这么久，伊修斯已经发现这个基地的人，几乎从来不来看望人鱼。
就连水池里面的水，也是很久很久才换一次。所以才会那么浑浊，池底还铺着一层污泥。
幸好里面装的是海水，大多数霉菌无法生长。
否则，按照这个换水频率，整个游泳池估计早就变成蘑菇森林了。
伊修斯发现这一点后，就每天特意过来给人鱼换水。
没想到，人鱼却反过来帮自己基地的人说话。
“他们太忙了……”人鱼轻轻地说，“我们基地物资紧缺，能给我安排这样一个住处，已经是竭尽所能了。他们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伊修斯很生气，冷冷道：“养不起就别养。”
伊修斯提出要带他走，人鱼居然摇摇头，委婉地拒绝了。
“为什么？”伊修斯快气炸了，“他们对你这样子，你还要留在这里——你图什么？”
“因为我的救命恩人在这里。”人鱼的表情很坚定，“他需要我。所以我要留在这里，要报答所有帮助过我的人。”
伊修斯恨铁不成钢：“他们这哪是帮助你？这根本就是虐待！”
人鱼却很难过：“请你不要这样说。他们已经给了我他们所能给的最好的。我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了，不应该再要求更多。”
伊修斯不知道人鱼这个奇怪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。
所谓的“添了很多麻烦”，只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泳池边上的几条烂鱼、几块海盐。
这个基地的蠢货们，难道以为只要往海水里不断加盐，就可以保持海水的纯净吗？
还有那些烂鱼……
伊修斯第一次见到人鱼捧着烂鱼，小口小口地吞咽的时候，他简直快要吐了。
你怎么会吃这样的东西。
他冲过去把烂鱼抢走。鱼肉已经腐烂得无法保持原样了，很显然那鱼非但不新鲜，而且还受到过污染。
然而人鱼只是歪着脑袋，很疑惑地说，我是人鱼，我在海里就是吃鱼的呀。
太蠢了。
这一切都太蠢了。
人鱼也蠢，他自己也蠢。
他怎么会心疼这样一个蠢货？
伊修斯无法克制心中的暴怒。他怕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会忍不住把整个游泳馆拆掉。
伊修斯回到自己的基地，越想越生气。
他想好好睡一觉，忘记这些烂事。
可他一闭上眼就看到人鱼呆呆地立在水池里的样子。
他忽然觉得，最蠢的是自己。
早知道，就不该问人鱼的意思。应该直接以基地领主的身份跟对面谈判。
既然对方物资紧缺，那直接拿物资跟他们交换人鱼不就行了？
实在不行就动用武力直接碾压对方基地。
区区一个连排行榜都登不上的垃圾基地，有什么资格供养人鱼？
他可以把人鱼夺过来。
他可以的。
当然，如无必要，还是不要发生武力冲突比较好。
毕竟，蠢货人鱼还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对方的好。
伊修斯不想在人鱼心里变成坏人。
……然而，当他带着大量物资，准备跟安平基地去谈判的时候，却忽然被告知：
人鱼被带进副本了。
他怎么会进副本？
他那么虚弱，他甚至无法离开海水太久，他没有战斗力，他怎么会进副本？
伊修斯毫不犹豫地用角撞破空间壁垒，强行闯进那个副本里。
他看到人鱼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。
一个一脸伪善的男人，用圣父般悲天悯人的表情，说出了最恶毒的话。
他说人鱼骨可以破除一切虚妄，人鱼肉可令人长生不老。
他说出这些话以后，那些对人鱼动用暴力的人们眼中，明显露出了贪婪的凶光。
“不要……不要！……”
人鱼哭着挣扎。
他脸上的纱布掉下来。露出了苍白脸庞上深深凹陷的眼眶。
伊修斯忽然想起，他曾听过的一个传说。
——人鱼的眼珠可以照亮一切黑暗。
所欲，人鱼的眼睛，也是被他们挖掉的吗？
伊修斯望向那个伪善的男人。
在他手中的圣愈之杖上，看到两颗小小的、闪烁着温润光芒的宝珠。
人鱼被无数双肮脏的手死死摁在地上。
他那三米多长的，本来很漂亮的鱼尾巴已经变得光秃秃，连一个鳞片都不剩。
他胸.前的肋骨一根根地清晰可见。苍白的脸庞上眼眶深深凹陷，像两口干涸得无法流出眼泪的井。
他的眼睛被人挖出来，镶嵌在手杖上。
他的鳞片被人尽数折下，用作一次性道具。
他那么瘦，那么脆弱，他一旦离开水就连走路都不能走太久。
他本来该被无数人奉若神明，被捧在掌心被仰望被侍奉的。
可现在他被人粗暴地摁在地上，要剖开他的背脊，活生生挖出他的脊椎。
伊修斯怒不可遏。
他咆哮着，冲撞着。用战矛，用利角，捅穿所有人的胸膛。
——如果他再晚来一步……
锋利的尖刀，一把接一把地哐当落地。
伊修斯无比心惊，无比后怕。
他后背发凉，恐惧地想到：
如果他再晚来一步，人鱼真的会被他们弄死。
……
当一切重归寂静，当所有恶毒的人绝望地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人鱼勉强撑着身体，坐起来。
失去视力的他，甚至不知道该看哪里。
他只能茫然地伸出手，摸索着，小心翼翼地问：
“是你吗？你来救我了吗？”
……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的名字。
幸好，赶上了。
幸好还没有发生让我后悔终生的事。
伊修斯喉头哽咽，嗓音沙哑。
“是我。我来救你了。”
我来带你走。
伊修斯忍着胸腔中那股又酸又涨的情绪，俯下身，想把人鱼从地上抱起来。
可是，指尖刚刚碰到人鱼的肩膀，他的手上忽然一空。
“……时空破洞已经修复……”
“……正在将不稳定因素排出副本……”
机械的，冰冷的声音在周围响起。
伊修斯心中警铃大作，拼命伸出手，想要抓住人鱼。
然而身体却越来越沉。
他无法控制地、正在朝深沉的黑暗中跌去。
“你……你在哪里？”
人鱼茫然地朝前伸着手，无助地，慌乱地。
“我听不到你的声音……你在哪里？你在哪里？”
伊修斯无数次地呼唤人鱼的名字。声嘶力竭，喉头腥甜。
然而人鱼的身影，正在飞快地远去。
无论他怎么努力伸出手，都无法触及那越来越远的身影。
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鱼坐在地上，无助而徒劳地，到处摸索着他的存在。
别怕。我会来找你。
我一定会来找你，我一定会来救你。
伊修斯咬着牙，抬手抚上自己的前额。
指尖触及坚硬到能够撞破一切壁垒的利器。
他的角。
独角兽的唯一的角。
世人都知道，独角兽的角，能够撞破空间壁垒，在任意两地自由穿梭。
却不知道，还有一种方法，可以连时光之壁都撞破。
伊修斯闭上眼，深吸一口气。
手指握住额前独角的根部。
然后，狠狠一折！
咔嚓。
伴随着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。
时空——在此破裂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