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3 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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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”

    青年眼中迸溅出的冰雪锋寒之意,让姜明潮愣住:“你放肆!”

    张寂仰着冰雪面:“我将她带入这团混乱污浊中,我让她来做这不受重视不受欢迎不被喜欢的姜家大娘子。我把她送入火坑,怎么就和我无关?!”

    姜明潮气笑:“火坑?她是我的女儿。”

    张寂直面恩师,凛冽如剑:“你可有一日将她当做女儿?”

    多少年,姜明潮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,还是被自己曾经最喜欢的学生。姜明潮儒雅的一张脸变得铁青,再次抬手。然而这一次张寂抬手,握住了他手腕,让他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庭院廊庑,本花木丰茂,这时却有了枯萎凋零之意。一片死寂中,师徒二人对峙,剑拔弩张,仆从们大气不敢喘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绿露说是姜芜的侍女,更像是姜父派来监视姜芜不出格的细作。绿露见大娘子闹得这样狼狈,非但不心疼,还和其他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一起拖拽着姜芜,将她往内宅带去。

    绿露口上道:“娘子,自古姻亲听父母的话,哪是你这样的小娘子该操心的?”

    姜芜怕得遍体生寒。

    她不能嫁,不想嫁,不愿嫁。无论是谁,她都不愿意嫁。以前姜夫人还在世时,准她不嫁,准她侍候。没想到娘才过世了两月,爹就变卦了。

    什么为了她,她不信爹会为了她。在爹眼中,权势野心最重要,子女只是前世冤孽。可是姜芜怎能嫁?

    爹说的好听,给她一年备嫁时间。可这契约一成,时间难保不会缩短。她不能再整日缠着张寂,张寂必会回避,她又如何信守和循循的约定?循循为她做了那么多,她连最简单的兵权都无法拿到一二。

    而且那些男人、那些男人……她想到就恐惧,想到就浑身发抖。艳阳天下她如坠冰窟,宁可死了,也不愿嫁人。

    姜芜想得凄然,想得无力。在她要被拖出另一道月洞门时,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,推开了侍女和嬷嬷。姜芜奔到正堂中央跪下,从袖中冷不丁地掏出一把匕首抵在喉上:“别过来。”

    哪有人真敢逼死姜大娘子?

    仆人们不敢上前,姜明潮和张寂赶来。张寂望着那跪在地上、握匕首的手尚在发抖的少女,心间剧沉,生出震意痛意。

    他这个旁观者尚且心痛,姜明潮只哂笑:“你拿着一把假刀子,吓唬谁呢?”

    张寂:“老师!”

    ()    姜芜面无血色,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颈上一压,便压出了一道血痕。她额上渗汗颈上渗血,看得姜明潮目瞠,姜明潮听姜芜哽咽:“爹,求求你,不要把我嫁人。”

    姜明潮放缓语气:“阿芜,你是我的女儿,我焉能不疼你?可你看看你如今样子……不如早早嫁人,为姜家做些贡献。”

    姜芜惨笑:“爹,是我愿意走丢的吗?在我很小的时候,是我愿意被人贩子拐走吗?没看顾好我的人是你们,事后草草寻找就离开的人是你们。抛弃我的人是你,十年不闻不问的人是你,要我长大后就瞬间变成你希望中的贵女的人也是你。我非石木,我非草芥,为什么要这样待我?

    “既然这么不喜欢我,当年就不要留下我。既然只喜欢循循,就不要告诉世人说姜家有两个女儿。既然这样厌恶我,你和娘就不要生下我!”

    张寂身子轻晃,靠墙支撑:是他带姜芜回来的。他不忍见孤女流离,他误以为一切回归原位当是好事。是他害了阿芜,也害了循循吗?

    姜明潮道:“事已至此,休要怨天尤人。”

    姜芜:“爹还想要我如二年前那样,再‘死’一次吗?”

    张寂抬眸:二年前,姜芜回到姜家不到半年的时间,他隐约听过这位娘子寻死过一次。然而那是姜家的私密事,后来无人说起,张寂便以为自己听了流言。

    而今姜芜这样说,姜明潮脸色这样难看……

    张寂轻声:“老师,二年前发生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姜明潮深觉羞耻,何时被小辈连连逼问?他让卫士把张寂轰走,又道:“把姜芜带走,所有寻短见的利器都拿走。她神志不清,半疯半癫……”

    神志不清,半疯半癫。

    姜芜眼中那滴泪掉落,目中空茫,竟然释然地笑了出声。

    见她这样,姜明潮更是连连让人带她走,不要丢人。不曾亲不曾爱,她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,他急于抹去这个污点。

    茫然四顾,孑孓独行。姜芜握着匕首的手发抖,她蓦地用力,朝自己脖颈上重重扎下——

    张寂:“阿芜——”

    张寂被卫士阻拦,他出刀甩开这些人,却救援不得,眼看着那个梨花一样纤柔的女孩儿第一次如此勇毅,却是寻死。

    他目眦欲裂,双目泛红,而千钧一发之际,有人从月洞门的另一头奔来。那人跌撞扑上来,徒手握住了姜芜手中的匕首,阻止了姜芜的动作。

    姜芜抬起头,泪眼模糊中,看到烈日下,姜循站在自己面前,手握着匕首锋刃。姜循侧立发抖,面容紧绷。血液自姜循手中汩汩流下,嫣红残酷。

    姜循俯眼看她:“凭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?”

    姜芜倏然崩溃失力,大哭出声,软倒在姜循怀中:“循循,对不起,我受不住了——”

    --

    江鹭打算离开姜家。

    他听说姜家大娘子出了事,出于君子之风,不愿窥探未嫁闺秀的私事。姜循走后,江鹭便重新戴

    好蓑笠,翻身上横梁,准备走檐上路。

    他踩在横梁上时,衣摆扫到了什么东西。那东西“啪”的一声被从横梁扫下去,江鹭生怕这是姜循的什么重要物件,人还在半空,便拧腰朝下坠。

    他抱着一叠书信落地,书信上沾满了灰尘。书信封页写着“姜循收”,鬼使神差,江鹭打开了这些书信。

    落在他面前的第一封,是很粗劣的宛如幼子学字的笔迹——

    “妹妹,我想如旁人一样,唤你‘循循’。我本就是姜家女,嫁给太子的人本就应是我,我不觉得我拿回自己的东西便错了。只是我归家,你就得离开,我……我不知道你能去哪里。

    “循循,你不要记恨我。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孤女,吃了那么多年的苦,我实在想过些好日子。张郎君问我要不要回去时,我毫不犹豫地点头。循循,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,不如去建康府吧?江陵此时应当草长莺飞,又人杰地灵,是个好去处。

    “我以前四处流浪,从西北走到东南,我本还要继续走,是建康府的世子为我们建了房子,找了活计。我始终记得,小世子蹲在我们中间,给我们分发食物的样子。世子和我说,把建康当做家,他会毕生庇佑他的子民……他如梦如幻,是天下最好的郎君。南康小世子必会如照料我一般,照料你。”

    江鹭握着信纸的手轻颤。

    这信用白话写,错字连篇,言语稚嫩。他猜出了这封信出自姜芜之手。

    怎么回事?外界一直传言姜芜和姜循不和,但是姜芜给姜循写信,姜循将这些信藏在了横梁那种不常有人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江鹭翻开了下一封信:

    “循循,我今天见到了太子,他像天人一样。虽然我觉得南康小世子更好看,但是太子是我未来夫君。这样的天人要娶我,我像做梦一样。我跟着娘学绣嫁衣,总也学不好,娘安慰我说时间久了就好了。爹让我读书,夜里抽查,我背不出来,爹一言不发就走了。

    “循循,娘说你做这些都做得又快又好。娘和爹有时候话语里都带出对你的赞赏,我心里羡慕又嫉妒。明明是你抢走了我的,为什么我处处不如你?循循,我有些恨你。”

    再下一封:

    “循循,你有去建康吗,你有收到过我的信件吗?你从不回复,可驿站也没有退信回来,我不敢去问,就当你收到了吧。没收到也没关系,我只是说些胡话,毕竟身边没有人理我。

    “循循,当贵女好难啊。我分不清她们的态度,听不出她们的言外之意。我上次出门,淋湿了衣服,借她们的春衫。我没见过那么好的料子,多看了两眼,我听到她们嘲笑我。可她们嘲笑我,我也不敢置喙。我穿着湿裙子回家,又被爹训斥,娘又掉眼泪。”

    再下一封:

    “循循,太子邀我去逛金明池。他是不是和旁人不一样,不嫌弃我,愿意接纳我?这次我要好好准备,不再丢脸了。循循,你到底在哪里呢?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?我很担心你。”

    再下一封,字迹凌乱:

    “循循,人生是否遍是算计,蝼蚁是否堪受碾压,权势博弈是否永无止境?我以为太子心悦我,可我遇到了豺狼……”

    江鹭靠坐在墙角,一封封读着这些信。他几乎读不下去,他猜出会发生些什么。他既痛心姜芜的遭遇,又伤怀姜循眼睁睁旁观罪恶却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姜家正堂前,姜循长立。

    姜芜抱着她哭泣,她握着匕首不松手。

    掌心的血让她如此冷静,姜芜的哭声让她心如刀绞。姜循冷睨那错愕的姜明潮:“你想让二年前的事重演,再一次逼死你的女儿吗?你和太子的争斗输了阵,为什么要阿芜承受?”

    姜明潮大震,后退两步。

    他脸色煞白:“孽女,你说什么?!”

    张寂:“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,姜循?”

    姜明潮急声:“把他们都带下去,疯了,全都疯了。”

    姜循目若冰雪:“你才疯了!你贪权望势,拿着女儿当祭品。她才回到东京不到半年,你要求她和东京的老狐狸们耍心眼不输阵。孔益那样对她,你事后不除孔家只骂姜芜,指责自己的女儿不够聪明不够用心……你才是混蛋!”

    姜明潮:“闭嘴!”

    他倏而明白了一切,冷笑: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我被你骗了,姜循。你一直都心向姜芜对不对?你和姜芜根本没有不睦,怎么,你要为她讨公道,要为了她对我持刀相向?”

    姜芜惨哭无助。

    姜循抬头:“有何不可?”

    姜明潮:“你别忘了谁每月给你药。”

    姜循:“时日曷丧,予及汝皆亡。”

    张寂撇开那些卫士,将刀架在了姜明潮脖子上:“二年前,阿芜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四野无风,天干物燥。遍是狼藉,仆从呆滞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江鹭从书信中得知,二年前,姜芜欢喜地去赴太子的宴席,中途吃了酒,弄脏了衣。晌午时分,其他贵女都在休憩,她悄悄去换衣,屋中却有一个孔益等着,孔益捂住了她的嘴,将她拖入内舍。

    事后,太子只将孔益打发出东京,算是给姜家一个交代。太子并未说过不娶失贞的姜家大娘子,然而姜太傅明白自己被太子算计了。

    太子要捏着这个把柄,用这个把柄来拿捏姜家。一个懦弱又失贞的太子妃,纵是太子不说,姜家又有什么底气?

    姜太傅斥责女儿无用,连这么简单的手段都躲不过。

    姜芜跳下湖水,欲溺死自己。

    她在不断的自我羞耻和他人怨怼斥责中,失去了活在东京的勇气。她跳湖前,仍在不断地给姜循写信。给姜循写信,似乎成了她情绪的唯一泄口:

    “爹和娘又在为我的事情吵架。娘喂我吃避子汤,我说我吃过了,她说不够,她发了火,又抱着我哭。我夜里洗浴,觉得自己好不干净,到处都是窥探嘲笑的目光。

    “循循,这里太可怕。我想念建康的花,想念秦淮河,想念小世子……若能梦里再见,也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江鹭闭目。

    他从信中窥到了死志。

    姜循必然也能窥到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院中姜芜抱着姜循大哭,喘不上气:“循循,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屋中江鹭靠着墙,将一切串联起来——

    所以姜循要杀孔益。姜循在陈留说的话不是假的。只是受到欺辱的姜氏女不是姜循,而是姜芜。

    姜循在建康收到了姜芜的一封封书信。在最后一封信中,姜循窥到了姜芜的死志。她坐立不安,许是纠结很久许是当机立断,她要回东京救人。

    而过了一年,程段二家出事,叶白无家可归,身怀仇恨。姜循决意和叶白一同复仇,付出所有,共沉地狱。

    ……坐在半明半暗的闺房中,青帐纷飞,江鹭脸色惨白感同身受,只读信便觉窒息,身在其中的人,又何其绝望。

    大厦将倾,摇摇欲坠。这世上受苦的人实在太多,他帮也帮不过来,救也救不过来。每日还有更多的人在朝泥沼中沉去。

    她为何不说?为何不辩解?

    她这样自苦,他竟然、竟然……江鹭将脸埋于掌间,痛得周身发颤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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